身材和前几年并无走样,结实的胸肌,流畅的手臂线条,不算夸张,像他内敛的性子一样。至于脸么,除了眼里的三分憔悴,一点不显老。高挺的鼻梁,隐匿在阴影里的眼瞳,薄而紧抿颜色浅淡的唇。昏暗的灯光下面孔模糊,水流声让人思绪飘远。镜中人看不清自己的眼睛,面孔和十多年前重合。

    那时他在p师大念文学教育,青年意气,凭着高高的个子和出众的长相以中文系才子之名在系里出名,本该情书收到手软的他却少有烦恼,因为他有一段安定的感情,一个情意相投的男友。男友是低两届的学弟,温顺而说话细声细气的南方人,害羞可爱。在十年以前,人们对于相异取向的偏见更大,于是他们像普通朋友那样相处,同出同进,晚熟的孩子在懵懂之中谈着纯真的恋爱,在象牙塔中无忧无虑。直到在他毕业之际邀请男友出校与他同住,在男友和他的父母商量之时被看出端倪,勒令分手总是来得如此简单和突然,一个温顺的男友也是一个温顺的儿子,伤一个人的心总比伤两个人的心看起来有利的多。结局总是很简单,于是他们分手,毕业后他们再也不联系,一人收着所有合照,而另一人收着所有的纸笔往来。于家父母很快也知道了这件事,虽然于父早已退居二线但雷厉风行的手段却不该当年,于钦明即使得到了经商的大哥的默许也并无用处,很快他被安排结婚,接着就有了女儿,他好像拥有了和大哥一样幸福美满的一家。他给女儿起名于雨熹,从雨,希光明永存。在女儿三岁之时妻子发现了他收着的那一沓信件。她终于明白了丈夫的周全和冷淡,于是要求离婚,手续破费了一些时间,期间他们不断的争吵,父母亦不断给予压力,他便是那时候开始频繁约见治疗师和吃药。他们终于分开了的那一天他感觉到了新生。在哥哥的帮助下,他在兄长曾经待过的小镇上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工作,收入微薄,但是足够安定闭塞,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也不知道他的未来。

    镜中翻转左右,是否也能翻转时间,镜中人的过去是否会成为他的未来?肮脏的液体流入下水道,于钦明微微抬头,眼睛离开眉骨和鼻梁的阴影,于是那三分的憔悴让他知道他身处何地。他躺进床里,困在梦魇之中。

    他终于明白他所追念的过往无关哪个人,无关哪段岁月,他只想回到那个恣意的状态,爱自己所爱的那个人,不用高调,但足够自在。他突然怀疑起自己在大学时的爱恋,感情的本质是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寻找共同,寻找不同。两年的感情止步于妥协,不违法不背德,所谓的世俗却能够尽情行使自己审判的权利,占据道德制高点的重要性就像在战场里占据高地一模一样。可惜他们不是西西弗斯。他意识到自己对不起妻子,欺骗和背叛,哪种罪孽更重。她为他生下女儿,现在却要天天面对自己受骗的事实和产生的结果。他想起他的父母,向来稳重沉着的老人在面对政治生涯的任何大风大浪时都不曾露出面对他和妻子离婚的事实时的表情,失望惶恐迷茫,他一下子老了,所有的骄傲都褪去了,于是皮囊干瘪,皱纹横生。小孩子才谈情说爱,在大人的世界里情爱变成了不齿的东西,幼稚究竟是褒是贬,所谓爱情究竟是神圣还是耻辱。

    离开家时只有哥哥相送,他一辈子敬重的兄长,哥哥拍拍他的肩没说什么,只嘱咐他帮忙看一下小雨曾将念过的幼儿园还在不在。他故作轻松笑话哥哥真是个念旧的人,小雨都已经出国不在身边了。哥哥露出了一个笑容显得真诚而轻松,但他垂眸时的神色让于钦明实在是看不透,星点落寞,星点孤独,大概是女儿人在异国的忧愁。他告诉自己抽空回去看看哥哥。于是他问哥哥要不要等他安顿好了来驷桥小住,看不透哥哥的表情,只记得他点了点头,眼神垂落脚尖。

    晨光熹微,像是一夜无梦,又像是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