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小说屋>历史穿越>【谢李】即天涯 > 剜情囊(上)
    01

    神志清醒过后的三五年里,同师父云游到潞州,在一处法堂门外,当日做了戒场的所在,见到了被绳子捆得如一只小鼠般的师弟,那时候还不算师弟,也不知日后他将拜入师门,只当他快要活脱脱被剜死了,听围观众人说,这奶娃娃是自愿要出家,入门前将后颈的肉块挖除,俗称“受戒”。吕岩牵着谢云流穿过人群,几步走到了那孩子跟前,瞧他垂着脸,额头还有层未煺尽的胎毛,正虔心敬候挨刀子,便蹲下身轻声劝告:“好孩子,你同我修正道,不必白受这皮肉之苦。”谢云流只见师父黑瘦的手指压上他脸上这层绒毛,抚摩着,复嚷道:“咱们是好苗子,天生的修者,做什么捆在这里?”

    为首便走出两个妇人,只那个钗裙精致些的哭啼啼告:“犬子出家意决,奈何附近观庙,皆不收未剜过的地坤。说是自古没有先例,收进去了,到懂事年岁,闹得清观里难看。”

    吕洞宾扯扯捆得绷紧的麻绳,笑道:“人不收我收,松开吧!”李忘生那被吊在空中,袅袅缠缠的小身躯弹动一下,没有半丝要挣脱的意思,也勉力一笑,朝他娘亲道:“忘生原是不怕疼的,不拘哪门哪派,爹娘宽心为要。”听他意思,修佛修道全不重要,受不受戒也不避祸,也不强求,径是个出家人的模样,谢云流正待上前替他解开,倒被一旁的戒师先攘了一把,向吕岩示威:“老牛鼻子好生张狂,辄敢扰乱佛堂戒场,我问你,你是哪方人氏,就让哥儿跟着你去,怎知不是拐带!这不是已经拐了个毛孩?”吕岩不予回应,挥挥手让云流继续,谢云流见那秃驴一指自己,就说他“毛孩”,皱眉便要理论几句,未及开口,李忘生这时也看向他,眼前浮现他脸上满是棕毛的样子,竟破天荒迸出个笑来,不是方才那淡淡的平和的笑意,而是跃然出现的一种孩童特有的盈盈的笑,谢云流微微恼怒,还未解绳,先拧了一把他的鼻子,悄声道:“还笑,你也是毛孩,拜了我师父,你也成牛鼻子。”随即抽出剑来,吓退左右,将忘生身上的几道绳子一下割开,夫人忙上前接过,抱入怀中脸对脸厮磨一阵,眼泪止不住将孩子的眉目蹭得湿热模糊,脸庞贴近挤压得鼓起,忘生小小声说“娘亲,挤着了”,两手擒着,像动物的两只绒绒前爪,却并不推开。谢云流静看着这母性的一幕,剑尖抵在地面,有些出神。众僧见他师徒二人佩剑,都噤口不提留人,只有那举着剜勺的戒师还在吵嚷:“跟你去,一样地要剜,九州同一的规矩,弗如咱地方小庙,还能在家人跟前,时时照应。”

    谢云流叫他嚷得回神,“嗤”地笑开,剑指向他,揭丑道:“不怕死的秃驴,挣命咬住夫人日后那点香火津贴不放,想是有个哥儿捏在手里,既已受戒,还俗不得,显然又是一世的勾当。”

    戒师被他说中,脸色青白难看,正想回咬的说辞,旁的看不下去,帮腔道:“这老小道士也忒不明理,眼下无论修道念佛,情囊非剜不可,总归是个戒字,你们那生锈的长剑,把人割死也未可知的,不比我们拿这开光的戒器,快快剜了,洒上金疮药,将养几日,一点事没有。”

    吕岩胡子一动,不紧不慢道:“谁说我要剜他?”又朝场下言明,“诸位听清,人颈后这块,你们唤做情囊的,实际生在天柱,凡调息益气,天柱是一大关,剜去情囊,砍断天柱,只能白得个伤身之害,万万修不成正果。今我收李氏小儿,无须伤动他分毫,倘若诚心入我门中,更不用拜师茶礼,现改个口便可随我去也。”众僧议论纷纷,都伸手去摸后颈戒疤,摸不着的使劲儿地够,更有甚者怒目冲向戒师,怪他误人。

    夫人只把李忘生整理鬓发,擦净小脸,泪汲汲推上前道:“诚如老爷所言,就收下我儿,苦累些不妨,切莫再提受戒,动辄使些利器伤他肉身。”

    李忘生望前踏两步,毕恭毕敬磕下去,行过拜师礼,通过名姓,抬脸叫声“师父”,吕岩笑应,霎时脚底一片青雾,腾空而上,不能见物,待雾散去,早已不见三人踪迹。

    李夫人一时心痛难忍,几要昏厥,家仆赶上劝慰:“听那道长方才自料到生哥儿姓氏,又腾云驾雾,是个有能的,定教好哥儿。”

    夫人稍缓道:“只看他心善,多的不求了。”说罢抽抽噎噎,由人搀扶着去了。

    02

    三人穿行空中,熏风照面而过,两壁皆是云海,接接连连,光华闪熠,漫地澄彩,谢云流早已看惯,一心御剑,偶尔回望身后,师弟煞白了一张脸,抓着他一方衣袖,紧闭双眼,便促狭道:“吓坏了?你连生挖去一块肉都不怕,倒怕这个?”

    李忘生并不赌气证明什么,怕只是怕,仍旧闭着眼,嘴唇和声音一并发着抖:“回师兄,实在太高。”

    谢云流长叹口气,只哄他睁眼:“天地造化,云潮两岸,风光无限,不看可惜。”

    李忘生经他说动,眼皮颤巍巍似要张开,谢云流又轻轻补上一句:“师父只在惹事后准许飞个二三里,你下回要看,可得等他老人家有心再生事端了。”

    话音刚落,师父在前边嗔道:“云流,又逞嘴上功夫,上骂老,下欺小。脚下行稳些,若惊着师弟,下去后我不饶你。”

    谢云流吐吐舌尖做个鬼脸:“为你胆细,师父却要罚我了。”李忘生彻底睁开眼来了,正朝下张望,云层密密叠叠,就似地面,并不显得多高,便放下心来两边瞧瞧看看,好不新鲜自在,因说道:“师父,我不怕了。”天光耀目,他看得入神,不觉两手揽住师兄腰际。

    云中景致,美则美矣,不经久看,师徒俩常常御剑闲话,不因另收徒弟就废止,吕岩又问:“云流,你且如实相告,师父这二徒弟收得好么?”

    谢云流向下一瞥李忘生合抱在他身前的两手,直言道:“好极了,但只是太迂些。”那两只小手便一松,仍相互交握,却不紧抱。

    吕岩犹笑问:“哦?此话怎讲?”

    “师弟既通佛道一般无二的道理,怎还执着出家,一心要入空门,倘若真能了无挂碍,不累外物,出家在家又有何分别?”他又向后看眼李忘生,忘生还朝下看,只是神色凝静,没有了适才新奇的笑意,他知道他在听,继续道,“多荒唐,说什么生剜情囊,就着了那帮秃驴的道,不活活痛死也流血流死。”

    吕岩不置可否,反朝李忘生道:“忘生,休听你师兄作乖,小子从记事便跟我做道士,没过过一天在家日子,也同你讲分别。分别从比较中来,他没处比较,先如此说,可见是打诳扯谎。”

    李忘生却耳朵飘红,自觉惭愧,手虚虚环着,有些不敢近身的意思,顾及还在半空,又不能全然松开。谢云流看在眼里,轻笑一声,脚下蓄力踏得剑身一倾,李忘生受了惊吓,本能地收紧双手,整个贴在他背后,一动不动,谢云流一手掐着剑诀,一手回握住师弟,又作喜道:“傻些也不赖,白得个师弟,从今后师父不止差遣我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