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在茶寮操劳过度,又贪凉喝了许多冰冰凉凉的香饮子,夜里时崔泓发起了低烧,发了许多冷汗,心窝口至上腹处翻江倒海地绞痛。吐倒是不会吐,就是烧心烧胃,整个人仿佛溺水般苍白乏力。
崔泓夜里并不要下人伺候,喜欢房间内燃着如豆萤灯,要洗手、要喝水,都亲自动手。这一习惯既让下人有喘息的空间,也让他自己有了真正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惊扰的私有空间。
但现在,这倒是成了坏事。
低烧来得又凶又急,低烧可比高烧凶险多了,高烧还能降温急救,淡低烧引起的腹痛极难忍受,一个人大活人甚至能被活活痛死,根本等不及煎药、吃药,就算吃了药,往往也无法在迅速止痛。
最便宜且见效最快的还属民间土办法:灌一碗淡盐水下去,吐一场就好了。即便并不吐,喝了后也能缓解腹痛,等得及大夫赶到。
没有伺候的人,崔泓现在必须自己起身冲碗热的淡盐水。
因为平时他也画些水彩画,经常使用撒盐法来画雪、雾、烟云、星空、潮浪、水波、飞蓬,因此房间是有一罐吴盐。
热水也有。先前他画了竹壳暖水瓶的超写实油画,还特意画了暖水瓶的解构图,经历几次失败后成功地从万能油画馆里兑出一批暖水瓶自家用,是以,蕉叶山房实现了一天十二时辰随时有热水,不用备着烧水的下人。
崔泓用手肘子支撑在床榻上,试图努力坐起身。试了好几次后,终于一手捂住腹部忍着痛,一手抓住床围借着外力起身下了床。一离了被褥更是冷得发抖,他本想披件外裳御寒,奈何实在没多余气力,只好就这样冻着,慢慢走到茶几前,拎起只剩半壶热水的竹壳热水瓶倒了小碗热水,再扶着桌沿,挪到左手边的书桌旁,伸手捞了盐罐来。
此时,他其实早已腹痛如刀割,拿着盐罐撒盐时,真的痛得他手都抖了,盐也撒了不少在桌子上。好在热盐水是兑成了,顾不得味道奇怪,崔泓一气儿灌了下去,再摸索着、跌跌撞撞地一头栽进被窝里。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拿被子将自己裹紧,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睛。
精疲力竭时,人到伤心处。崔泓没来由地伤心起来,在半梦半醒间委屈地扪心自问:“这些年,累不累?”
崔泓眼角滑落一滴泪:“累啊~崔泓。”
人都说他是“平王之孙,齐侯之子”,他该有快意的人生,可他却总也没有真正开心的时候。虽然有家,有家人,但还是会觉得很孤独,在孤独中感知风起云涌的渺远,雨入烟川的惆怅、雪覆原野的寂寥。
这些年,他常想,也许一切都是幻觉,醒来便又会换个天地。他心存希冀,却又害怕真会一梦千年两茫茫,回首事沧桑。
他不怕苦难当,只恐人生无常。
一夜彷徨。
第二天,该回书院的时候,被低烧折磨一宿,崔泓彻底起不来了。没奈何,只好修书一封,遣王山送骑马送呈给先生,告假两天。当然,之前在黄六郎家应了要填的《行香子》,由于休沐期间根本无暇顾及,自然也得借机一并往后拖一拖。
黄六郎听王山说了后,先担忧崔泓的病情:“崔兄病情究竟如何?可要紧?”
王山说道:“公子并无大碍,全因家事繁忙无暇休憩累倒才偶感风寒,只是需得在歇上两天。”
听闻崔泓人没事,黄六郎便登时喜笑颜开:“太好了!我本以为今天又要直面崔兄的无情的批判了,谁知他病了,不能品评我们乱填的歪词了,哈哈哈,待我再斟酌两天,等他回来,定要叫他心服口服!”
王山是老实人,见王山秉性如此跳脱,顿时又有些惊愕又有些好笑,不知该怎样和崔泓回禀,也不知该怎样同黄六郎搭话,词穷之下,王山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后脑勺,憋了半晌方才一拍脑门子笑道:“黄公子放心,我定将你的话原原本本地带到公子耳边。”
“哎哎……不用了……”黄六郎没料到王山是个如此一板一眼的老实人,顿时急了,忙追着马屁股阻止。但王山策马飞奔,哪里还追得上。
黄六郎只好抚掌哀叹:“唉,这下两天后,还是得被崔泓无情嘲讽。”
王山归家后,果然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先生和黄六郎的话,崔泓听了直笑,赏了些跑腿钱,便又拥着被子靠在被窝里看书。床边还油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