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世（二十四）
季寻话音落下，病房里彻底没了一丝的声响，许久之后还是方致途鼓起掌来，他道：“真的太有意思了，季警官，您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我养母怎么可能是我亲生母亲？”
季寻将放在柜子上的文件递给方致途道：“方先生不信的话，可以自己看，证据总不会骗人。”
“季警官，您应该知道，在没有我的许可下，就对我的DNA进行比对，这份文件本身就是违法的。”
方致途的音调逐渐开始气恼，季寻却不以为意道：“所以这份DNA样本，是以嫌疑人的名义进行比对的。原本我是想查查您和翟家有什么关系，可是查来查去还是没关系，原本我都要放弃了，但是想到翟家这混乱的家庭关系，我又重新找了您的资料，不得不说，您的收养资料清理的真是非常干净，但是资料里总算还是留下了您养母的名字，子随母姓，本来就不常见，所以就顺手查了一下，没想到您这身世还真是曲折呢？对了，方先生要是寻亲问祖，我还能帮帮忙，毕竟Y库对比之后，找到了不少您的表兄表弟，还有一个正在服刑的叔叔。您那位叔叔提起去世的兄长，远走的嫂子，下落不明的侄子，还有当年的事情，简直是怒发冲冠。也是多亏那位老先生，让我们知道了翟家这案子背后的另一桩旧事。”
“其实调查翟家这案子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有个地方很奇怪，原本我以为是翟家这些人的关系才让我有这种感觉，后来调查翟雨时殉情这案子的时候，有人提及翟家是怎么发达起来的，在外人看来，翟家是靠着翟临江当年留下的船厂，之后又靠着翟建忠的铁腕，才发展成为如今江安最大的集团公司，如果翟家的传承是顺利的话，翟家的发达史也的确能这么写，但是翟家这事儿并不顺利啊？”
季寻说着看向廖径山道：“翟临江死后，翟家分崩离析，各路亲戚分钱还来不及，根本没人经营公司，翟建忠临危受命，又遭遇绑架，绑匪提出的巨额赎金，对于那时候的翟家来说，完全就是雪上加霜。按理来说把翟建忠救出来，翟家也就完了，可是翟家竟然不可思议的挺过来了。还日渐壮大成了如今这规模。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顺着翟家的发家史往最开始导，会很容易发现，翟家真正发达是在翟建忠归国的第二年，也是翟家即将破产的前夕。当时因为南方经济特区的建设，翟家拿下了一条运输航道，直接打通了内地和当时香港的运输。要知道在当年，每一个区域的船都是固定的，其他省市的船很难开辟新航道，抢夺当地人的生意。但是如果当时翟建忠不开辟新航道，打通内地和特区的运输，翟家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翟建忠和廖径山在那年夏天一起南下，两人以打工者的名义，进入了当地一家很大的船务公司。据和方先生有血缘的那位何先生说，当时那家公司的负责人正是他哥哥，两人也是从父亲手里继承了那家公司，原本是要将公司发扬光大的，但是很不幸何先生认识了两个朋友。三人很快就成了称兄道弟的关系，而且这两位朋友还为何先生找到了新的商机，那就是在当时还没人敢碰的走私。从发达的香港走私大批的电子设备到当时经济还没发展起来的内地，这样的生意是一本万利的，却也是在刀尖上行走，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当时那位何先生的幼子不过三四岁，家庭正是幸福美满，本来不想趟这趟浑水，但是两个兄弟都觉得这生意值得做，一直劝说何先生，其中有一位甚至要因此和何先生绝交，最终何先生答应将自己公司的船，借给二人用于走私。那一年，因为有何家的船，他们的走私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三个人都分到了巨款，但是巨额财富，所带来的也是巨大的危险，就在那年春节前他们要做那年的最后一单时候，何先生的两位好兄弟提及玩一把大的，将这一年所赚的钱，都拿出来投到最后一笔生意中，两个朋友不断游说何先生，希望何先生能够答应，他们也好利用这笔钱东山再起，最后何先生答应了。那年年末，何家张灯结彩等待着何先生的归来过年，然而他却没回来，在最后一笔生意中，何先生的两位朋友换掉了他们走私的货物，并卷走了所有的钱，何先生作为船主被扣押，因为大家的生意都是违法的，这件事情不能从法律层面去解决，被骗的货商找到何家，要求何家拿出赔偿。何家当时变卖所有家产，想要救回何先生，然而何先生最终没有被赎回家，因为他的那两个朋友，不仅骗了他的钱和货，为了赶尽杀绝，还在离开的时候向当地船务局举报了何家的船参与走私的事情。虽然当时几乎当地家家船务公司几乎都在走私，船务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那次举报却将那层窗户纸捅破，当地几乎所有的船厂都遭到了调查。在当时那个社会环境下，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何先生的家人直至最后都不知道，何先生是怎么死的，因为传言太多了，说他被释放出来之后，连家都没回，就被人拖进了车里，之后丢进了江中，还有人说，他离开公安局之后直接被一帮不知道从那里冲出来的小混混你一刀我一刀活活砍死在了街头。就在何家家毁人亡之际，千里之外的江安，一家濒死的船务公司，悄然的活了过来，不仅活了过来，还趁着南边的船务公司被调查的时机，打通了上下级，直接开辟了一条从江安到广安，全长一千多里的新航道，也是靠着这条新航道，那家船务公司逐渐壮大，并在三十年后，发展成了江安的支柱产业。”
季寻话已至此，他看向廖径山道：“至于这家公司是哪家公司，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邬云华本以为翟家这案子，无非这些家族内斗，又或者恨不成，爱不得，最后自己家人杀自己家人。但是季寻这么一说，这就不止是自家人杀自己家人的事情，如果方致途的身份是真的，翟家做的事情也是真的，那翟家真可谓是烂到了骨子里。
季寻的话音落下许久，屋子里都没人说话，方致途也沉默了下来，因为季寻所描述的一切，和他所知道的还不一样，方致途知道自己和养母有关，是八岁那年的事情，一次养父母的争吵之后，养父质问养母，是不是早就知道方致途是谁，才要收养他，养母承认了，养父因此要和养母离婚，但是养母不肯，最终养父选择和养母分居两年，以此结束二人的婚姻关系。然而就在他们分居的第二年，养父死于一场车祸，交警给出的调查表明，养父之所以会发生车祸，是因为他的脚刹下不小心被别住了一个瓶子，所以在下山路上，试图踩刹车的他，因为无法控制车停下，所以连人带车滚下了山崖。养父的家人坚持养父的死不是意外，并且报警处理，那年不过十岁的方致途接受了警方的调查，当警察询问他在案发前是否目睹了他养父母争吵的时候，他表示没有。警察又问他，看没看到有人动过他养父的车，方致途也表示没有，十岁孩子平静又有些胆怯的样子，让警察放松了警惕，最终那场调查不了了之，可是他们不知道，方致途说的谎，不仅吵架的事情说了谎，在是否有人动过他养父的车这件事儿上，他也说了谎，因为他养父死的那天，他看到他养母动过他养父的车，可是那时候他养父已经死了，如果没了养母，他就只能再回孤儿院。
因为他保护了他养母，也因此从他养母口中知道了他所谓的身世之谜，养母说他本姓何，因为父亲被骗，才会家毁人亡。养母不断的告诉他，一定要找到当年骗了何家的两个人，把何家，他们母子所承受的一切原原本本还给那两个人。当时的方致途不过十几岁，还是对仇恨一知半解的年纪，却已经被当做了复仇的工具。所以从有意识以来，方致途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混乱的，这一切直至他十八岁那年，他养母因为突发疾病入院，他终于没了束缚，可以过自己想要过得日子，他没有再去想复仇的事情，而是像个浪子一样出国留学，过他想过的日子，然而命运弄人，他在英国结识翟清渠，之后又认识了翟暮云，他本以为那只是一段寻常的友谊，却不曾想，那是命运为了了结一切，所做的安排。方致途二十岁那年随着翟清渠回国过暑假，并且因此住到青云庄，最初方致途并没见到翟建忠，反而总是见到廖径山，而他第一次见翟建忠也不是在正式的场合，而是在翟家那片湖边，他早起晨跑的时候，就见浓浓白雾中，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正在湖边向湖里的东西投喂着什么，方致途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他喂的是黑天鹅，六七只黑天鹅浮在水面上，红色的额冠高高抬起，显得那样的高贵雅致。他好奇的走过去，似乎早就知道他是谁的翟建忠将一包饵料递给他，要他来喂食之后，便转身离开了，那是方致途那次去翟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翟建忠，但是比起那个神秘的男人，让他更加记忆犹新的是那几只黑色的天鹅。他不明白一个商界大佬为什么不养马，不养更名贵的动物，即便是白天鹅也可以，可是翟家的那片湖上，只有黑天鹅。
那件事儿为方致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是那年夏末，他结束暑假要回英国继续学业之前，他回平江看望了他养母，他养父死后留下了大笔遗产，所以他为他养母选的疗养院是整个平江最好的，有一大片人工湖，他去看他养母那年，疗养院也引进了一些飞禽，那些花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水鸟时而飞起，时而落下，那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方致途却听到他养母指着那些水鸟说：“是天鹅，黑天鹅。”
“那不是天鹅。”
方致途试图劝说他养母，但是他养母的反应十分的激动，照顾他养母的护工道：“您不用劝了，我们告诉阿姨很多次了，那不是天鹅，但是阿姨坚持那就是，还说她以前的家里就养着黑天鹅。还说天鹅都是成双成对的，所以那两只黑天鹅是何先生的朋友送给他的，后来又被何先生送给了他妻子当礼物。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方致途这一生只在两个地方看到过黑天鹅，一个就是在动物园，一个就是在翟家。也是那天，方致途犹如醍醐灌顶一样，将一切串联在一起，在何先生心里，天鹅代表着稀有，代表着成双成对幸福美满，但是在资本家的眼中，黑天鹅却预示着无法预知的危险，以及无法挽回的具有颠覆性毁灭的负面反应。一如当年的何家，如果当年何先生没有轻易相信两个外来客，何家不会顷刻间倾家荡产，家毁人亡。如果说当年何家的事情只是个例，那么翟家呢？如果当年翟建忠没有被绑架，翟建忠和廖径山也不用互换身份，他们可能拿着那笔赎金重振翟家家业，可能那份事业不会像如今这样成功，但是那些钱大家赚的心安理得，但是事实呢？一场绑架，两个人的互换，带来的是翟家整整三十年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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