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小说屋>竞技网游>白塔之歌 > 第8章 龙尾沟
    “腊鱼?我不知道什么腊鱼!码头边我不爱去,周围街坊哪个不晓得?”阿葵抱起她肥短的膀子,转向阴沟。邻居银妞眉毛倒竖,掀起嘴唇。她发黄的龅牙立刻戳出来,被瓜子削尖的门牙匕首一样指向阿葵。“你是没有,你喊你那个野男人帮你拿的!好几个人看到了,你还没有?今天晚上你吃的什么?你又没去菜市场,又不下海,你哪来的鱼吃!”阿葵闻言,翻出老大个白眼。她身子虽然肥笨,偏生了张瘦脸,大而苍白的眼睛在夜色里十分醒目。“我又不是你,男人宁愿用手也不用你,我不去菜场,就没人送我吃吗?”

    “我呸!”银妞狠狠啐了一口,白花花的口水就喷在阿葵脚边。她摸到腰后,抽了菜刀出来,刀刃冲向阿葵,气势汹汹地摇晃。那菜刀不知用过多少年月,刀柄早已不牢靠,刀身晃晃荡荡,快要飞出去。“你个烂□□子的臭婆娘!偷我家的瓦,偷我家的柴——”

    “我还偷你家的人哩!”阿葵不甘示弱,撅起嘴吐了一口痰,正喷在银妞胸口上。银妞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惨叫一声,张牙舞爪扑了上去。她的儿子阿苋杵在旁边,不情不愿地拽住母亲胳膊。阿葵跟着尖叫,扑向银妞。她挥舞胖手,一边抓挠,一边咬牙切齿地骂。“愣着干什么?你是死人呐!缩在那个阴沟里干什么?我养你这么大,供你读书,巴巴地送你进了内墙,一点福没享到,别人打你老娘,你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啊?你不如跟她一起,打死我好了!”

    阿葵说完,仰面呼嚎,气势更胜,仅凭一己之力,便将银妞母子压倒。寒鸦叹息,从藏身的老桑树后转出来,落脚不慎,踩了一脚稀泥,差点滑倒。她稳住身体,银妞一屁股坐到地上,麻利得仿佛踩到烂泥的是自己。“欺负人啰,巫师老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啰——还有没有王法唷——我要上告,我要上山,找巫师大老爷给我们娘俩做主——”她边嚎边踢,嗓门大得十里外都能听见。龙尾沟不像巫园,每家都通电,到了夜里灯火通明。前几年,电线虽然拉进了沟里,为了省下电费,装了电灯的人家也极少开灯。夜里居民们依然就着烛光干活,或是早早睡下。银妞的大嗓门嚎开几扇黑洞洞的窗户,四下虽然悄然无声,但寒鸦心里清楚,几十双眼睛都盯着家门口这几寸烂泥地,明天不知道又有多少想象力丰富的闲言碎语要在船工们之间传递了。

    好无聊。寒鸦瞅着自家门口的闹剧,要不是被母亲发现,她本要偷偷溜走,去海边林子里随便找棵大树休息的。从小到大,每当母亲跟邻居,跟小卖部的老板,跟她那些交往时间长短不一的男伴撕扯起来时,总要哭诉寒鸦不站在她一边,不帮她。没有哪一次,寒鸦觉得她招惹的这些破事跟自己有关系。难道只因为她生了我,哪怕她偷了别人家的熏鱼,或是男人,我就得帮她吗?她说得对,我是冷血的。寒鸦杵在老桑树旁,恨不能化作老树的一片叶子,随风远去。

    “你去呀,你去呀,现在就去!老娘倒要看看,哪个巫师大老爷会听你这张烂嘴的鬼话,为你那些个臭鱼烂虾出头。闻闻你身上的臭气,巫师老爷家的狗闻到都要皱眉头哩,呸!”坐在地上的银妞“嗷”地嚎了一嗓子,喊了一长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跳起来再次跟寒鸦老妈扭打在一起。两个女人厮打起来,活像两只斗鸡,尖叫声也像。邻居们黑洞洞的窗□□泛起来,除了窃窃私语,不时夹杂几声低笑。唉,真倒霉。寒鸦心知必须尽快结束闹剧。她走向自家门口,还没说话,先踩到一泡狗屎。她咒骂着,搓了搓手掌,点燃一束巫火。寒鸦算不上有火系巫术天赋,她的巫火也无法做到跟齐光的一样,风雨不侵,但照亮家门前的方寸之地已足够。

    巫火升起本无声息,却惊起一片低呼。蓝白的光芒令门口每一处污秽都无所遁形。柴火松散地堆放在乌黑的破门前,其上裹满泥污,跟母亲拉扯在一起的银妞也一样。银妞名字取得娇憨,实则至少有四十岁,看上去像五十岁,这会儿披头散发,面皮被巫火照得苍白,更像个两百岁的女鬼。突然点亮的火光将两个女人同时震慑住,错愕的还有银妞的儿子阿苋。阿苋到底是年轻人,脑袋比老女人灵光些。见寒鸦瞅自己,阿苋瘦长的麻脸挤出尴尬的笑容,然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银妞丢在硬泥地上的菜刀,藏在怀里一溜烟地跑了。哦,这是我进入白塔以来,第一次在这些家伙面前施展巫术。寒鸦明白过来的时候,阿苋已跑得不见人影,只能听见他人字拖的啪嗒声。

    “看见了吗,巫师老爷就在你面前,还不跪下求饶!”见阿苋逃跑,寒鸦的老妈阿葵胆气顿壮。银妞转动她大而无神的眼睛,“哎哟”一声,活像被火光烧着了似的,捂住脸,转身就跑。她的那只断跟的粉红拖鞋拉下一只,阿葵狞笑着捡起来,掷向银妞,叉腰爆发出一长串刺耳的笑声。

    “哎哟哟,养你那么多年,没想到还有能帮老娘出口恶气的一天。”阿葵大声宣布自己的胜利。她双手叉腰,面朝银妞母子离去的方向继续骂道:“仗势欺人的东西,就知道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从今往后,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谁再敢惹老娘,我家丫头一把火一个,把你们都烧成焦炭!”说完,她歪头吐了一口痰,痰液响亮地打在她脚边的硬泥地上。寒鸦手持巫火,沉默地走上去,绕开母亲身边的污秽。母亲盯着她,她当然看出了寒鸦的嫌弃,换作往日,她那颧骨高耸的瘦脸必定皱起来,怪腔怪调地指责:“哎哟,进了墙里,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从哪条阴沟里爬出来的”,末了,还要用力啐上一口。但她今天网开一面,对抗银妞母子的全面胜利让她神清气爽。她潇洒地拍了拍巴掌,清理喉咙,最后呸了一口,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家摇摇欲坠的黑木门。寒鸦跟在她身后,母亲身上劣质香粉的味道让她皱起眉头。

    今天不该回来。不妙的预感在进门后立刻转变为现实。癞头三喝得面色潮红,窝在寒鸦家油腻的旧沙发上,百无聊赖的大脚趾钻进沙发的破洞里,夹出来一团灰棉花。“看看是谁回来了。你从上面下来,也不给你妈带点礼物。”癞头三边说边把手伸进衣领里,把他干瘪的胸膛抓得刷刷响。他和老妈吃剩的晚饭还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盆里的青菜黑得看不出来本来面貌,咸菜有一碟,作为主菜的蒸熏鱼被两个人吃得只剩骨架,尾巴上依稀残留了几块焦干的鱼肉。

    中午放学之后,为了省下路费,寒鸦从白塔一路走回家,早已饿得头昏眼花。没有荤腥,菜汤拌饭来上一碗也不错。她不争气地望向饭锅,果不其然,里面连块锅巴也瞧不见,黑乎乎的锅底跟她的心情一模一样。

    寒鸦长叹一声,忽略沙发上的癞头男人,朝楼上自己的阁楼走去。寒鸦家的两层是强行隔出来的,她所居住的阁楼其实只是人字屋顶下的窄仄空间。“我本来就没打算搞个拖油瓶,从来没想过!”记不清有多少次,阿葵这样说过。房子是阿葵的,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她一粒米一口菜从牙缝里省下来,一砖一瓦建成的。小时候寒鸦一直信以为真,直到有一次在码头卖海蛎子的时候,从银妞第一任丈夫嘴里得知,母亲阿葵跟兄姐交恶都是因为这栋冬冷夏热的砖房。据银妞的前夫说,姥姥在世时,母亲曾以自己照顾姥姥起居为由,藏起了她的小金库钥匙。等到老人病重,里面已经一个铜板也没有了。母亲给出的解释是,反正姥姥过世之后,钱也是自己的,她只是提前征用。

    这栋一层的砖瓦房是阿葵一生的骄傲,包含一个厅,一间摆不下餐桌的小小厨房,她自己的卧室。寒鸦渐渐长大之后,阿葵又将屋顶隔开,塞进一间阁楼。阁楼与客厅以木楼梯相连。在寒鸦的记忆里,木楼梯从来就没有新过,多半是阿葵从哪里淘来的旧货,又窄又陡,只能侧身上下,踩上去吱呀作响不说,还微微下陷,随时都可能断裂。然而寒鸦落脚,没有留力的意思。这东西就跟癞头三,银妞,阿葵,以及她自己一样,又贱又硬,想要报废都难。

    “死女子,眼里没有一点活,回家都不知道帮忙的,还要老娘亲自洗碗!”阿葵骂骂咧咧。她其实用不着故意喊得那么大声,她的声音有种独特的穿透力,就算隔着大门,在院子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寒鸦钻进属于自己的阁楼里,用力甩上门。阿葵跟被踩到尾巴一样大骂脏话,紧跟着楼梯猛烈□□起来。尽管楼梯响个不停,阿葵的声音还是轻而易举地穿透门扉。“妈的,还敢摔老娘的门,狗东西!你不想想是谁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养这么大,送你进白塔的!”

    我能进白塔是因为我有天赋,我勤奋。小时候,你总说隔壁的阿苋是男孩子,将来肯定比我强。我要参加巫术考试,你说我一个女孩子,考上了也没用,将来还不是一样要嫁人,不如去码头做工,多存点私房,省得将来被婆家欺负。

    寒鸦本不愿回想这些。居住巫园的时候,她还能假装自己是个普通的,出身贫寒的巫师学徒,不是龙尾沟那个阿葵的女儿。她用后背抵紧门,阿葵用力地砸,拳头好像穿透中空的木门,落在寒鸦后背上。

    “哎呀,算啰,算啰,这大半夜的。再不收拾,我就要走了哦。”阿葵砸门的间隙,癞头三的声音响起来。阿葵本还要说什么,只开了一个头,门后立刻传来濡湿的动静。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将旧楼梯踩得□□不断。“算你走运!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听见了没!”阿葵边走边吼。寒鸦忍住恶心,转过身拴好门。门栓的螺钉早就松了,其实就连固定螺钉的门框也快烂了,考进墙内之前,寒鸦提过好几次,都被母亲以“一家子锁什么门”拒绝了。

    蠢材,为什么巴巴地跑回来,哪怕睡在狗獾洞里,也比这里强。寒鸦转回身,想在房间里找出条能捆住门的绳索,结果除了满手尘土,什么都没摸到。趁她不在家,母亲进过她的屋子,毫无疑问翻过她的所有东西,并且在失望之后再没有造访过。寒鸦一边跟自己生气,一边解开鞋带,把门绑起来。

    巫火早已熄灭,她仍然做得很利索。绑紧门把手之后,老屋倒塌的西墙外传来两声狗吠,然后是母亲沉重的,颇具穿透力的喘息声,一声接一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密集。寒鸦居住的阁楼下方就是母亲的卧室,铺地板的木匠偷工减料。阔绰的客人光顾的时候,母亲会点燃她珍藏的红蜡烛。烛光透过阁楼地板,稍加留意,便能望见客人的发顶,每一次,每一次。

    癞头三虽然远称不上阔绰,但他懂得讨好母亲,脸皮也够厚。银妞没冤枉他,被盗的熏鱼跟他脱不了干系。狗又叫起来,寒鸦听见湿泥摔上墙面的声音。一定是银妞家的二丫头,那家伙生了颗跟父亲一样的圆脑袋,个性比银妞还要刻薄。多年以前寒鸦就知道,自家墙皮上“阿亏是猪屎”那几个歪歪扭扭的炭笔字是二丫的真迹,她念书很差,不会写葵,就用亏字代替。

    这家伙,今晚又偷溜出来,给吃了瘪的母兄出气了。寒鸦摸黑走向“窗边”。这间后来添加的阁楼未设窗户,寒鸦十三岁的时候,衣柜旁边的木板墙就松动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一点点把其余的钉子□□,最后掀起墙板,搬走松动的红砖,就能挤出墙,爬到屋顶上。

    “这破砖,狗日的烂墙壁。”寒鸦故伎重演,头和肩膀钻了出去,胸脯卡在了红砖之间。她用上力气,反倒被砖头的棱角戳痛了胸脯。寒鸦疼得大骂,叫骂声引得二丫扬起她扁圆的脸庞。她那两根羊角辫还是扎得死紧,在黑夜里也能瞧见中分发顶下苍白的头皮。

    跟二丫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两个人都觉得尴尬。寒鸦试图缩回去,但她卡得很紧,最要命的是,她就这么一套袍子,只是弄脏还好说,万一刮破了,得花上当初两倍的价钱,才能买上一套新的。

    “喂。”寒鸦喝止二丫。那家伙手里还握着稀泥,谁知道会不会一个冲动丢上来,脏了穷学徒价值连城的袍子。二丫瞪着眼看寒鸦。她本是个又黄又瘦的孩子,清瘦的脸上两只眼睛格外突出,像一对灰扑扑的纸灯笼。纸灯笼一闪不闪,主人的面目也一团模糊,似乎是僵住了。寒鸦耐着性子等了二丫一会儿,见她依然呆若木鸡,于是抽出卡在砖墙里的手。粗糙的红砖擦破了学徒变得柔嫩的手背,寒鸦□□起来,二丫“啊”地一声惊醒。寒鸦只瞥见她扬起手臂的样子,湿泥“啪”地一声砸在身下的墙砖上,带有二丫体温的泥点子沾上寒鸦下巴,腥臭直钻鼻孔。